第一章 一拜天地（四）
她怎么会和齐叔一块儿掉进水里？
书房里确实传出来一种人被死死捂住嘴想喊却喊不出声时的低呜，男人，声音很低，被庭院里晨风拂叶的声音盖住，几不可察。
“……”
景翊狠狠一愣。
冷月还没起脚，身边一阵风起，离门不远的一扇窗子“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了。
书房离他俩住的卧房不远，出门左转，穿过一个月亮门，绕过一株大槐树，没几步就到。
冷月一句话答出来，景翊顿时后悔把话撤回来了。
景翊一愣，到嘴边的话往后撤了澈，先问了一句，“准备什么？”
“怎么了？”
“算了，憋气就能憋这么一会儿，水性肯定好不哪去，你还是站在岸边等着我把齐叔救上来吧。”
“齐叔，”景翊脸色一沉，不轻不重地把齐叔指出去的手按了下来，缓缓而淡淡地道，“这两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歇吧。”
她还没来得及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还是说这东西是成亲那天晚上他媳妇悄没声地从婚床底下搬到这儿来的？
箱子……里面的那个？！
只是……
景翊？
一见冷月和景翊齐刷刷地皱起了眉头，齐叔忙指着倒在箱子前的家丁，磕磕巴巴地道，“这，这熊孩子一早打扫书房的时候手，手滑，把水泼到箱子上了，擦干了外面的又怕有水渗到箱子里面，毁了爷的爱物，就，就来找我讨钥匙开箱子……结果箱子一开……他就跟活活吓傻了似的，俩眼瞪得直愣愣的，一声也不吭，还慢慢儿地把箱子盖给盖好了，然后撒腿就要往外跑，我怕出啥事儿，就顺手抄砚台给了他一下……我没使多大劲儿他就栽到地上了，我也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来……刚捂上嘴往后退了几步就撞到花架子上了……”
“齐叔放心，我知道。”
以后你给我离带水的地方远远的。
冷月皱眉沉声，“书房里有人。”
冷月又低头仔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家丁，她记得这个人，他叫腊八，十四岁，她昨天在厨房里烤羊腿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最后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两手不停地在身前揉搓，脑门儿上汗珠子不断，问他怎么了，他吭唧了半天才顶着一张大红脸说尿急，惹得一屋子人一阵哄笑。
冷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那口箱子，听着背后景翊还很急促的喘息声，轻轻地抿了抿嘴。
“其实……”齐叔抹了把泪，咽了咽唾沫，有点儿忐忑地看向脸色颇为复杂的景翊，“爷要是真心喜欢摆弄这种玩意儿，也没啥……我多去庙里烧烧香就是了……我保证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说，夫人您可别难为他……”
话音未落，齐叔就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接了一句，“是我拿砚台把他砸昏的……”
冷月一愣，抬头与景翊默默地对望了一眼。
他大嫂问他大哥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大嫂和一个已经作古几百年的文人，因为那会儿翰林院正在修书，他大哥一连几晚说梦话都在念叨这个文人的名字。
说这东西是他表哥在他成亲那天一大清早派人送来的？
景翊也是一头雾水，他一跃进屋里就见齐叔自己紧捂着自己的嘴跟花架子一块儿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弯下腰搀他，他就一咕噜爬起来哭着喊着扑过来了……
他得跟她好好谈谈，就算她这回真要用一个吻活活把他憋死，他也得先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她倒是早就知道景翊有一身堪称出神入化的轻功，出神入化到连大内侍卫都头疼得很，但是……
离书房门口还有三五步远的时候，冷月倏地脚步一滞，紧跟在后面的景翊差点儿撞到她后背上。
这种哭号声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冷月心里一紧，不及多想，也从那扇大开的窗子里跃了进去，两脚还没落稳，就见景翊僵着身子杵在屋中，脚边地上倒着一个花架，三个花盆全摔成了碎片，泥土撒了一地，齐叔正挂着一身的土扑在景翊胸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两手攥拳可劲儿地捶打着景翊的肩膀。
冷月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倒吸了回去。
齐叔愣了愣，顺着自己刚刚指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见冷月半跪在家丁身边，红唇轻抿，面容微微发僵地望着他，蓦地反应过来，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夫人……我说夫人后面那个，那个箱子，那个箱子里面，里面的那个！”
这个问题从他刚记事起就听过，他奶奶问过他爷爷，他娘问过他爹，他大嫂问过他大哥，他自己还半真半假地问过冷月。
齐叔把话说完，又抽搭了几声，听起来很有点儿委屈的意思，景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伸手扶上齐叔还在发抖的肩膀，扶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昨天刚拐弯抹角地问过齐叔，因为原来装在这口箱子里的书画都是景翊的心爱之物，所以箱子的钥匙就只有景翊手里拿着一把，还有搁在齐叔那里备用的一把，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除了景翊谁也不会擅动这口箱子。
这听起来像是……
她就是不让他过去，他也得过去。
冷月一怔之间，书房里传来齐叔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冷月准他出去方便之后，他就没再回厨房来。
“爷啊，您就没听人说过吗，这种人在家里搁久了那是要折福折寿的啊……”
“你真是我的亲爷啊！”
景翊刚听出隐约的一点儿，门里就传来“咚”“咣当”“稀里哗啦”一连串清晰可闻的大响。
冷月紧走了几步，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在那人的腕上摸了一把，才微微松了口气，“没事儿，只是昏过去了……”
景翊黑着脸抽了抽嘴角。
景翊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挣了一挣，冷月立时把整个身子都贴了过来，生生用身子把他压在墙上，压得他一动也不能动。
冷月微微一怔，余光扫到身边，这才发现景翊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是……
到底还是冷月静静定定地说了一句，“齐叔放心，这事儿我来收拾，以后家里不会再出现这种东西了。”
他想过有朝一日也许冷月也会这样问他，只是没想过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更没想过跟她一块儿掉进水里的会是齐叔……
那这一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特殊情况？
奇怪了，带着茶香和带着酒香的感觉居然是不一样的。
这口箱子上装的是暗锁，这样关着盖子，单看是看不出来是开还是锁的，但既然齐叔这么说了，那这口箱子就肯定是被打开了。
齐叔在景家当了半辈子的管家，看着景翊长大，景翊顶着这样的脸色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什么意思，齐叔一听就明白。
景翊刚走到冷月面前，嘴还没张开，冷月已淡淡然地道，“你再好好喘几口气，准备一下。”
“准备帮我验尸。”
这具焦尸真的不能再在家里放着了……
景翊在发火，在很客气地请他滚出去。
不过，官宦人家里变脸如变天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冷月围着箱子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了一番，待景翊的喘息声缓和下来，伸手在箱子盖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过来。”
他是该谢谢齐叔呢，还是该谢谢齐叔呢……
他问冷月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和安王爷，因为那会儿冷月还是安王府的侍卫，安王爷一句话，她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景翊从没当着她的面施展过，一次也没有。
被景翊这么愣愣的一问，齐叔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实在失仪得很，忙收住了擂打景翊肩膀的手，但显然一下子还收不住哭劲儿，一时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来。
冷月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口装着焦尸的箱子，目光还没落在箱子上，就看见箱子前面躺了一个穿着府上家丁衣服的人。
景翊一愣之间，齐叔又添了一句。
齐叔……
冷月吻得既深且急，丝毫不给景翊喘息的余地，一直吻到景翊满脸涨红，几乎要窒息昏厥了，才松开了口，也放开了捏在他鼻子上的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倚在墙上喘得像是刚蹦到岸上的鱼一样的景翊，轻轻一叹。
景翊还满脑子都是齐叔的时候，冷月已伸手把他往墙上一按，另一只手捏紧了他的鼻子，微微踮起脚尖，二话不说就吻了上来。
和齐叔……
但是……
“齐叔……这是，怎么了？”
他娘问他爹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娘和当今圣上，因为那会儿皇上正对下棋着迷，整天不分时辰地把他家棋艺精湛的老爷子往宫里召。
还要记得换一个借口。
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一点……
什么叫喜欢什么样的不好，偏把这种人弄回家里来？
没等两个人琢磨明白，齐叔已对着景翊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痛心疾首地道，“我的爷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可满大街都是啊，您说您喜欢个什么样的不好，怎么……怎么就……”齐叔咬了咬牙，抬起一只手颤抖着往冷月的方向一指，“怎么就偏偏把这种人弄回家里来啊！”
他奶奶问他爷爷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奶奶和他爷爷养的一只猫，因为那会儿他爷爷问那只猫叫小宝贝儿，问他奶奶叫老婆子。
他喜欢的一直就是这么一个，齐叔是知道的，虽然自从前两年冷月以女子之身进刑部当差起，京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但齐叔一向是愤愤地说这些嚼闲话的人是要烂舌头的，昨天也还没见齐叔说什么，这会儿怎么突然……
以后记得再换个其他香味的试一试。
冷月目送齐叔把不省人事的腊八搀走之后，回来关好门窗，走到脸色还在隐隐发黑的景翊跟前，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道，“我想知道，哪天我和齐叔一块儿掉进水里，你会怎么办。”
冷月腿弯一颤，差点儿趴到地上。
“我的爷啊！”
冷月给他的回答是一个饱满的白眼，外加一句不带热乎气儿的话。
景翊听得一愣。